理论?工具?谁是推进科学进步的抓手
8月1日出版的第15期《求是》杂志发表了重要文章《加强基础研究 实现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》,强调加强基础研究,是实现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的迫切要求,是建设世界科技强国的必由之路。
在基础研究中,一直有一个问题:理论和工具,究竟哪一个是推进科学进步的抓手?这个问题,对于政策的制定非常重要。
当科学在常规时期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就会进入发展的“平台期”,从外部看就是科学只有横向扩张,缺少纵向突破,此时人们所感觉到的就是科学发展出现了严重停滞。这种情况全世界概莫能外。2023年初,《自然》杂志发表文章《颠覆性的论文和专利正在变得稀少》,作者米歇尔·帕克等人通过检索4500万篇论文和390万项专利,得到了这个结论。
为了越过科学发展平台期,各国科技管理部门都会出台相应的激励政策。然而,要使政策真正发挥效力,对于科学所属类型必须有一个准确的了解,否则就会无的放矢。因此,我们面临两个亟须解决的基础性问题,其一,当代科学发展处于哪个阶段?其二,推进科学发展的政策抓手是理论还是工具?这是制定高质量科技政策的认知基础。
当下的科学是处于科学革命阶段还是常规科学时期?当科学革命发生时,不论接受与否,科学界以及整个社会都处于极度的震惊与亢奋之中;一旦越过这段时期,就再也感受不到刚开始时的那种强烈的冲击感,这个时候看似平淡,却恰恰是科学快速发展时期。回顾科学史,可以很好地说明这种情况,比如20世纪初的物理学革命,从量子力学到相对论,人们的思想观念受到多年剧烈冲击后,最后看似一切都回归平静,但恰恰是经过这30年的积累(1900—1930年代),带来了科技与整个社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,科学由此进入科学史家库恩所谓的“常规科学”时期,这个时期科学在新范式指引下快速发展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常规科学时期看似波澜不惊,但却恰恰是科学进步最快的时期。经由20世纪初科学革命后确立的范式时至今日并没有遇到真正严重的挑战,由此,可以明确地说,当下的科学仍处于常规科学时期,它的使命就是在老范式下解决更多的难题,这个时期科学仍在快速发展,只不过这种发展细节常人觉察不到而已,看似停滞,实则仍充满生机与快速扩张,正所谓深水静流。
如果科学总体上处于常规发展阶段,那么推进科学发展的抓手应该从哪里切入?
学术界有两种观点,其一,理论优先。即通过提出新理论来推进科学发展,这一派的代表人物是科学哲学家卡尔·波普尔,以他著名的科学发展四阶段模型为代表,即科学通过一个被确认的问题开始,通过理论的无数次试错,由此推进科学发展。从宏观层面上看,是一个个具体问题被解决了,由此彰显了科学的进步,这些进步都是世人可见的;在微观层面则是无数理论之间进行试错、证伪而不断更替的过程,它反映了科学共同体对于问题本质认识的逐渐深入,这些变化寻常百姓是看不到的,也理解不了。这种观点很有解释力,也能较好地反映科学的动态发展特征。
其二,工具优先。近年来,以美国科学哲学家约翰·比克尔为代表的学者们提出一种新的科学发展模式,即以神经科学为代表的科学不再遵循“理论中心主义”,代之以“工具为中心”,他们认为关键性技术的革新推动科学前进。
这两派的观点在解释科学进步时都有其合理性,但各方为捍卫自己的观点又都走向了极端。科学史的研究已经证明,理论与工具对于科学发展都起着重要作用。但哪一个更重要?在做科技决策时应该从哪个路径切入?进行选择的理论根据是什么?遗憾的是,两派都没有给出明确的选择标准。
我们知道,任何时代、任何地区的科学的发展都是在学科发展不均衡的背景下展开的,这种不均衡包括两个维度:理论完备与否和工具完备与否。根据这两对指标,可以划分出四种科学发展形态:理论不完备与工具不完备型、理论完备与工具不完备型、理论完备与工具完备型(理想型)以及理论不完备与工具完备型。理论完备与工具完备的理想型是很少见到的,仅具有理论意义;理论不完备与工具不完备型,通常是萌芽学科,处于知识发展的起步阶段,即波普尔所说的“科学的沼泽”时期,不少学者均认为此时需要科学天才的出现来破局,因而这一阶段唯一可做的就是任其自行发展,不必过多干预。大多情况下我们遭遇到的科学发展形态是后两种类型,即理论不完备与工具完备型和理论完备与工具不完备型。那么针对这两种科学发展类型,又该如何选择与制定相应政策呢?
对于理论完备而工具不完备类型的科学,最经典的案例出现在第一次科学革命时期,哥白尼与牛顿都发展了比较完备的理论,此时理论完备而工具不完备,需要开发工具去验证那些理论是否正确,所以牛顿之后,物理学的发展在仪器(工具)实践层面有了很大的发展。再比如,爱因斯坦在1916年提出广义相对论并预言引力波的存在,在近百年时间里物理仪器有了长足的发展,直到2015年科学家利用LIGO才发现了引力波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理论发展对于科学的推动作用更大,这类学科有一个共同特点,那就是学科条理化程度比较高,适合采用理论优先的发展模式。由于理论是人创造出来,因此,这种类型的科学主要是通过支持“人”来获得发展。
理论不完备与工具完备类型的学科,是工具优先论的主要地盘,它们的特点就是理论发展不充分,仍处于前科学时期,这时工具就具有了理论“裁判官”的作用,通过完备的工具对各种不同的理论进行检验以此推动学科的发展。
至此,可以得到一个明确的结论:理论完备而工具不完备类型的科学,应该继续推进理论的发展,形成在理论层面的比较优势;对于理论不完备与工具完备类型的科学领域,可以放手去开发工具,形成工具性能的比较优势。
客观地说,理论与仪器(工具)对于科技发展都是不可或缺的,但是,在资源稀缺与比较优势的硬性约束下,很多时候鱼和熊掌真的不可兼得。以往的决策常常“各打五十大板”,看似均衡,实则低效,让理论和工具都始终无法形成比较优势。在这种背景下,应有针对性地做出差异化的决策。
笔者认为,就中国而言,更要认真辨析理论与工具的抓手问题,对不同类型的研究采取不同策略,以求达到效益最大化。政府层面应更重视理论迭代优势,这也是资源硬性约束下的最佳切入点。工具(仪器)部分则可以推向市场,只要保障创新能得到应有的收益回报,创新自然会涌现。应审慎评估当下纷纷上马的各类大科学工程、重大科研设施建设的热潮;对理论基础较好的科研领域加大扶持力度,保证理论持续产出,那种一刀切的豪赌做法既不科学也不经济。
(作者:李侠、李双,分别系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教授,博士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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